農業產銷系統建構的本土菜農地景
陳國華三代從戰前賣菜米到戰後再兼營農藥肥料的菜種生意,有香港米田轉菜田的歷史背景支撐。戰後英國政府需要蔬菜禽畜本地自給,作為冷戰時期中港區隔的管治方策。再加上,當時大陸移民帶來人口遽增的壓力(由戰後1945年的60萬人到1950年代中的250萬人),英國政府鼓勵這一群有體力有技術的移民到新界種菜,反映英殖管治思維高超,有「問題本身正是解決方案」(Problem is solution)的解難智慧。蔬菜是經濟作物,產銷流轉比稻米快,巿場需求是壓力也是誘因,改變了農人耕種的方式,朝向農資外求買入使用的方向演變。這個歷史背景跟菜種農藥肥料的企業式發展,互為因果。新界農田上千年以種稻為主,這次發生於香港戰後的農業歷遽變,有人類學家命名為「蔬菜革命」(Vegetable Revolution)。
港英政府分別於1946年及1953成立蔬菜統營處(簡稱菜統處)及新界蔬菜產銷合作社有限責任聯合總社(簡稱菜聯社),本地蔬菜產銷運系統從此建立起來。這個系統有一個好處,農夫不用經營運銷,埋頭生產即可。不同菜類有專門技術,也要認識自家農田的水土地勢,農夫在龐大巿場面前要種出好菜,漸漸出現了不同地區專產的作物。
「講種西芹的話,就要講新界70年代的石埗村。石埗村的板田,半水坑地,是洪水橋那邊,姓林的。那條村差不多整條村都是種西芹的。那條村種的西芹不知道為什麼特別好。買種一個問題,泥土一個問題,技術一個問題,天氣另外計較。但那條村種的西芹,出去市場,長沙灣市場,一出現就搶購完了。這個地方我很有印象,比較特別。」
陳國華講得肉緊,好像說得出那種西芹的味美。
陳國華後來自己駕車送貨,菜種行中出車送貨只有兩間,陳坤記是其一,跟另一間走線也不重疊。半個新界到東涌、荃灣及將軍澳,都有跟他訂貨的客人。因掌握不同農區的作物分布,見識廣博。元朗錦慶圍和荃灣川龍的西洋菜,掃管芴的菜心,大棠的蘿蔔和枸杞,大旗嶺的江門白,東涌的西洋菜和稻米,荃灣下花山的杜鵑花,調景嶺馬游塘的西洋菜等。陳國華提到各區作物,如數家珍。因為有這樣一個面的認識,他便認知到香港戰後菜農發展的一個重要條件:
「要講種菜的技術,他們鄉下佬都公認的。傳統鄉下人分兩批。一批是圍村的,另一批就是講客家話的。 圍頭人跟客家人兩批人種菜,圍頭人不及客家人。客家人種菜較好,他們也自認。國共內戰後來香港的人種得最好,那批就是南番順的。那批最好。他們散布粉嶺軍地,元朗大旗嶺,大部份都是國民黨的戰友。南番順最喜歡種白菜、菜心,是圍村人不曉得種的,他們沒這個技術。南番順種菜比本地人好。」
「南番順的灌溉技術也強很多,他們曉挑水坑,曉校水喉。他們曉開一口井,泵上一個池,再儲滿水噴出去,已經很有智慧。這是六十年代我所見到的事。」
陳國華一生都在跟這些農人打交道,對於不同族群之間對技術高下的共識,似乎也有較中肯的確認。他的分享補遺了一段本地種菜技術隨移民引入的歷史片段,這個片段跟地區農作分布及下面討論的資材產銷也有牽連。
化肥菜和靚菜的分銷
常有上了年紀的人提及以前的本地菜,都說用大肥種的特別甜。陳老闆說,以前元朗所見,個個農場都會搭個廁所做大肥池,儲起糞尿作肥,可說是本地很傳統的一種肥料。如果自家大肥不夠用,原來可以去買。賣屎尿可以幫補家計,這種社會型態其實相當理想。
「那時元朗這邊,不像九龍有夜香車收,以大馬路為界,上面是水蕉老圍、白沙村到大棠,種田的多;下面是南邊圍、舊墟、大圍村,種田的人不多,所以會用桶收起夜香,待上面的人來買。後來化肥出現,上面圍村的人陸續沒有下來買了。元朗買大肥的故事,記憶中是我小學前的事了,是五十年代的事。不過有了化肥,他們依然有用自己的大肥池。」
至於化肥是如何引入,又是另一個有趣的故事。
「化肥出現時,可能我剛出世。但我記得圍村的人跟我講的,是唐人新村的黃三興最先引進肥料的。在大棠,發源地在水蕉新村開始。事實來的,但要問老大才知道了。黃三興是送肥給人用,然後農夫插牌子說此田已用了黃三興的紅肥。那時只有紅肥、尿素兩種。」
黃三興這種農資代理批發商以試用農田做櫥窗的推銷方法,大概很快便有「一個傳一個,一村傳一村」的推廣作用,農夫覺得方便,大肥漸被淘汰,其他肥料公司便陸續抵埗。
「那時黃三興賣了,就到嘉禾賣雙虎版,然後到趙錦興賣赫斯特化工,是德國肥,靚,連包裝也不一樣,有氣墊,可以防爆。最後到73年左右,蔡興利也賣肥料。」
我們好奇,化肥淘汰了大肥,陳國華爺爺那年代已在售賣的麩粉、骨粉等傳統肥料會少了人用嗎?
「其實不是多與少人用的問題,而是看成本和交菜對象。農夫有三批交貨客,一批交出長沙灣市場,這些大路菜一定不用麩粉這些靚肥;靚肥的菜直接給菜檔,大戶就用麩粉;第三批叫黑市菜,就有菜車來收菜,不經菜統處賣,送到長沙灣擺地攤,以前有這個市場,這批菜用肥一半一半。黑巿的貨車司機亦即他們的買手,他們幫你推菜,菜攤賣給家庭主婦煮食,其實用有機肥和化肥的菜,咬下去質感不同。還有一種,酒樓要買靚菜,是透過菜檔揀選過後才買,酒樓亦有買手到天光墟選菜,所以天光墟賣菜便不能用化肥,而買手在天光墟是會認農夫的。」
原來農夫用什麼肥料是視乎你想種出什麼質量的菜及分發去哪一種巿場;用化肥種,是犧牲了菜的質量,陳國華說化肥菜,硬得多呢。化肥是農資企業透過本地代理商批發,再由陳坤記這種零售店銷售到農夫手中;而麩粉則是一個本地農資生產的不同故事。
「當年有一間合興花生油廠,在青山道,磨完的花生麩,就是合興花生麩,叫合興麩,供應給很多香港農友。我們的運輸車到磨坊,磨完就運來鋪頭了。那邊整條街都要小心,全街都很滑的。你入到青山道範圍就可以嗅到,榨油是很香的。另外,就是上水的朋友,叫豐興油廠。豐興油廠那條街叫什麼,我不知道,在市中心,我在1990年之前仍有去那兒拿麩餅,拿到麩餅就車到力生磨坊,叫朱伯幫我磨,磨後車回來賣。過程就是這樣的。合興消失後,就是豐興。另一間叫梁貴記,在白泥的。梁貴記的貴叔,就是兩個圓筒,不知你有沒有見過街邊炸魷魚絲的兩個圓筒。他有一張枱,然後倒進花生,有運輸帶,會走的,花生倒入去就會壓扁。壓扁後,榨出來後,再壓扁。那就不是麩餅,是麩片。麩片有兩種賣法。除了磨,有回來後不磨,就這樣賣。這樣賣就不可以落菜,件頭大,落瓜,就可以,瓜頂得緊。落菜不方便,整塊pizza放下去會怎樣?會燒菜。最後就是梁貴記。最初合興,合興我們有幫他買, 『堅』料。豐興,百分百香港。最後就是梁貴記。三間都是賣麩粉,最『靚』的麩粉。」
今日,陳國華再沒有本地的麩粉賣,花生麩都從大陸磨坊入口,但質素遠不如從前本地的,抽起會聚手,因為溝沙了。像麩粉這種取自其他生產殘餘來作農業資材的作法,老闆還為我們細數了一些,不同族群的農友有他們承傳下來的技術,例如有人會用鴨毛、翅骨種西洋菜,掃管芴的「大種客家人」用翅頭(魚翅浸水後的骨)混大肥種菜心,南番順會用牛角衣(削成片狀的牛角)做肥。
在農友養隻鴨也會犯法的今日,中央屠宰後的鴨毛何去何從?我們還願意保護水源仍然充足的農田,可以浸鴨毛種西洋菜?相比之下,那個農業還未衰敗的時代,有農夫的社會就會是個「用得唔好嘥」的社會(今日有一個較抽象的觀念叫「環保」),當中那些生產殘餘的有機物,總有農田接收,除了種出的蔬菜較用化肥種的味美,也讓人看到地產地銷環環相扣的農業,為社會交織出一個物質充分循環的系統。永續可能性之豐富,像一個載滿不同族群傳統智慧的新界,那麼引人入勝。
傳統農藥的回路
說到農友治病蟲的資材,化學農藥引入後,大行其道,陳國華最初跟嘉禾要貨,天王星,是啤酒樽裝。到跟媽媽抽去掃管笏賣的,都是蔡興利的供貨,牌子記得有富士、雙槍、999、加力度、益農和萬利,蔡興利會送一些只裝四分一滿的試用裝,他和媽媽就讓農友試用作推廣。按陳國華的說法,我們理解農藥出現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政府的監管是跟不上的。五十年代陳坤要向醫務衛生署申請牌照營銷,蔡興利這些農資公司會帶你去辦申請手續,因為很多農友不識字。從農藥瓶上只有招紙、到寫上成份、再到附上警告標語,農藥商品說明監管是幾十年來的緩慢演變。不知道啤酒樽裡是些什麼,農友只看殺蟲成果。所以,天王星原來是DDT,拿去掃管笏推銷的是有機磷,後來發現對生態有害,都被禁售了。陳國華說,那時漁農處會派人來通知,若店還有貨,過了某個期限,便不能再售。老闆賣了這麼多年,也觀察得到,農藥新推出時效果好,因為要治的蟲還沒有功夫對付,但慢慢會適應。
從陳國華多年營銷農藥的經驗,我們似乎可以看出一點軌跡,化學農藥一是藥力漸給自然淘汰,一是投入自然後漸見意料不到的毒害而禁銷,以及終年研發推陳出新,意味一場跟自然永不終結的相鬥。
回想陳老闆爺爺時代只賣簡單幾樣農藥,魚藤、煙骨、茶仔粉,跟傳統肥料一樣,都是物盡其用的天然物。化學農藥引入後,煙骨在父親離開娛樂場上逢吉鄉後,已經沒賣,到有機農業出現,有農友通報消息,可從大陸入口,但要打很重的關稅,復賣不划算。魚藤(一種豆科植物),用的人一路減少,但沒有完全絕跡,因為一直還有花農要買來用,除了可治病蟲,主要是可令作物「爆軟」(長分枝)。三十年前魚藤從泰國入口,功效一流,之後只有海南島來貨,較短身,色水也不同,質量不如前。到有機農業出現,嘉道理農場向陳坤記要貨量很大,魚藤銷路算是復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