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坤記菜種行一個點 縱觀香港農業邊界

撰文、訪問 / 鍾智豪、周思中、鄭家駒、劉海龍 圖 / Kensa Hung

一間菜種行的營銷轉變,折射香港農業今昔,饒有深意。菜種行作為農資(農業用物資)生產商和農夫用家的中間人,與其說是一門生意,其實是香港農業一個關節點,牽連既深且廣,足見農業更且是關乎水土生態、管治方策、族群文化、庶民生滅、移民流徙以及資本無間流竄地方與全球的社會部門。陳老闆立足元朗大棠道一角這間菜種行,是看得到全局的人。

引言

第一次到陳坤記,想買無染上抗真菌藥粉的菠菜種子。當時找遍粉嶺上水一帶菜種行均碰了一鼻子灰。經友人介紹,便到元朗陳坤記碰碰運氣。當時見到老闆陳國華:「已經很多人問過了,我想全香港都未必有。」菠菜種子不能本地留種,要由外地進口。

若批發商沒有訂貨,本地零售商也沒有貨源:「香港市場細,一隻四十呎長貨櫃的種子一年都賣不完。」批發商一般都把種子運到大陸賣:「幾百箱貨櫃(的貨),一日可以賣清。」染了藥粉的菠菜種子有較長的保質期,發芽率較高,所以市面上買到的,一般都是染藥的菠菜種子。買的人少,零售商自然不會跟大行要貨,大行也不會向生產商訂。

老闆陳國華提到,全盛時,元朗有九間菜種行,現時只剩三間。上世紀八十年代起,地產市道開始暢旺,部份菜種行家亦將地舖出租,租金收入比賣化肥、種子等還要多。以往肥料是一大包出售,現在因應家庭客需要,肥料農藥都是一小包、一小瓶。另外,蚯蚓肥、混合肥、黑土等林林種種有機肥料越來越多。以前,買貨的人都是老客戶,會知道種什麼、要什麼,怎樣用。現在來買貨的多是街客,而且要教他們怎樣種。

一間菜種行的營銷轉變,折射香港農業今昔,饒有深意。菜種行作為農資(農業用物資)生產商和農夫用家的中間人,與其說是一門生意,其實是香港農業一個關節點,牽連既深且廣,足見農業更且是關乎水土生態、管治方策、族群文化、庶民生滅、移民流徙以及資本無間流竄地方與全球的社會部門。陳老闆立足元朗大棠道一角這間菜種行,是看得到全局的人。

三代人走過香港農業遽變興衰

老闆陳國華1959年出生時,父親陳坤當時已繼承祖業,在爺爺陳永合開設於元朗娛樂場(類似荔園的港式主題公園) 的陳永合菜種行打理生意,售賣俗稱 「菜米」的菜籽。父親本來在同區合益街巿有自己的鐵皮檔仔,後來爺爺陳永合過身,陳坤就回來接手祖業。

菜種行門外擺放一桶麩粉、一桶魚仔粉(魚藤)、一桶煙骨(煙草的莖),這些肥料的臭味便是陳國華深刻的兒時回憶。

爺爺和父母早在戰前就從潮州來港,拿菜米到圍村兜售。戰時,父親曾在大圍村打工,幫一個圍村人祥叔做農務工種禾。戰後,父親在合益搭檔仔,爺爺在娛樂場租鋪,兩父子都是靠買賣種子、肥料維生。

1960年代初,父親患病,結束了娛樂場的店鋪,養病一年後轉到元朗錦田逢吉鄉繼續生意,這時候陳國華剛上小學,已經會幫父母送貨,平日在逢吉鄉以單車送貨遊走鄉間阡陌,放假便陪媽媽抽著一樽樽殺蟲水,到掃管芴小秀村一帶的圍村去推銷,從小就認識與菜種農藥肥料相關的農業種種。

這名小學生度過的60年代,他見證過發達牌殺草水的劇毒,空瓶一丟入河,魚即反肚。農藥也從爺爺陳永合賣的魚藤、煙骨、茶仔粉(山茶籽造),變為跟媽媽到掃管芴推銷的後來被禁售的有機磷農藥。爺爺最初售賣的自然治蟲品,後來「有機農業」興起又成為陳老闆推介的「有機農藥」,真箇是換湯不換藥。然而,深一層是有些人用了一個時代反省化學治病蟲害的路途回繞。

這個小學生從家人的營生裏,學到的、見到的,均最緊貼本土農業昌榮,包括店裡賣的菜米種類,跟鄰近農田水土地勢緊密相關。錦田的菜田有很多低窪地,通菜和西洋菜種得最多,他見識過他相信是新界菜最大產戶高福友,產量多得不經蔬菜批發,直接用自己貨車送到西環巿場。

1970年代,陳老闆母親在元朗同益巿場旁搭寮屋賣菜米,那時他已升中,一架鳳凰單車往返學校,其實是送貨。放學送麩粉,一包150斤,最遠到天后廟,可以想像他初中已經長得如現下的高大。中學畢業後二、三年,送貨由踩單車腳踏變為踩貨車的油門。同益巿場清拆後,1980年陳國華到大棠道租舖,1983年再搬到同一條街的現址安頓下來,此後便一路見證香港農業三十多年衰敗。

首先是「荒田」的出現。

「現在望上去,那堆樓叫蝶翠峰,那兒叫大旗嶺,以前全都是南番順(南海番禺順德)農夫的田,九成是我的客。後來給新世界、新鴻基、恆基買了。蓋了樓的地方以前全是田,田就是要種些什麼,不會荒廢的,是沒有荒田一詞的。荒田的出現就是大陸菜來香港了。有了對手,荒田就出現。因為找不到生計,價格被壓到很低,很多人都不願意。到現在十幾年,陸續建丁屋,擺放貨櫃 ,田地才一直萎縮。

以前我開自己的貨車,記得到1990年,發覺送貨開始東幾包西幾包。以前車貨到一條村就派完了,很好做的,省時間省油錢。這條村派幾包,那條村派幾包,就會入不敷支,就賣了車,沒送貨了。那時開始多荒地,耕田開始斷層了。」

陳國華用貨車送貨,一個農場一車一百包紅肥是等閒事,這是九十年代以前農夫仰賴本業可以好好謀生安身立命的反映。這個榮景讓他走盡新界西以至荃灣九龍調景嶺,見識了一個香港農業全景圖。

農業產銷系統建構的本土菜農地景

陳國華三代從戰前賣菜米到戰後再兼營農藥肥料的菜種生意,有香港米田轉菜田的歷史背景支撐。戰後英國政府需要蔬菜禽畜本地自給,作為冷戰時期中港區隔的管治方策。再加上,當時大陸移民帶來人口遽增的壓力(由戰後1945年的60萬人到1950年代中的250萬人),英國政府鼓勵這一群有體力有技術的移民到新界種菜,反映英殖管治思維高超,有「問題本身正是解決方案」(Problem is solution)的解難智慧。蔬菜是經濟作物,產銷流轉比稻米快,巿場需求是壓力也是誘因,改變了農人耕種的方式,朝向農資外求買入使用的方向演變。這個歷史背景跟菜種農藥肥料的企業式發展,互為因果。新界農田上千年以種稻為主,這次發生於香港戰後的農業歷遽變,有人類學家命名為「蔬菜革命」(Vegetable Revolution)。

港英政府分別於1946年及1953成立蔬菜統營處(簡稱菜統處)及新界蔬菜產銷合作社有限責任聯合總社(簡稱菜聯社),本地蔬菜產銷運系統從此建立起來。這個系統有一個好處,農夫不用經營運銷,埋頭生產即可。不同菜類有專門技術,也要認識自家農田的水土地勢,農夫在龐大巿場面前要種出好菜,漸漸出現了不同地區專產的作物。

「講種西芹的話,就要講新界70年代的石埗村。石埗村的板田,半水坑地,是洪水橋那邊,姓林的。那條村差不多整條村都是種西芹的。那條村種的西芹不知道為什麼特別好。買種一個問題,泥土一個問題,技術一個問題,天氣另外計較。但那條村種的西芹,出去市場,長沙灣市場,一出現就搶購完了。這個地方我很有印象,比較特別。」

陳國華講得肉緊,好像說得出那種西芹的味美。

陳國華後來自己駕車送貨,菜種行中出車送貨只有兩間,陳坤記是其一,跟另一間走線也不重疊。半個新界到東涌、荃灣及將軍澳,都有跟他訂貨的客人。因掌握不同農區的作物分布,見識廣博。元朗錦慶圍和荃灣川龍的西洋菜,掃管芴的菜心,大棠的蘿蔔和枸杞,大旗嶺的江門白,東涌的西洋菜和稻米,荃灣下花山的杜鵑花,調景嶺馬游塘的西洋菜等。陳國華提到各區作物,如數家珍。因為有這樣一個面的認識,他便認知到香港戰後菜農發展的一個重要條件:

「要講種菜的技術,他們鄉下佬都公認的。傳統鄉下人分兩批。一批是圍村的,另一批就是講客家話的。 圍頭人跟客家人兩批人種菜,圍頭人不及客家人。客家人種菜較好,他們也自認。國共內戰後來香港的人種得最好,那批就是南番順的。那批最好。他們散布粉嶺軍地,元朗大旗嶺,大部份都是國民黨的戰友。南番順最喜歡種白菜、菜心,是圍村人不曉得種的,他們沒這個技術。南番順種菜比本地人好。」

「南番順的灌溉技術也強很多,他們曉挑水坑,曉校水喉。他們曉開一口井,泵上一個池,再儲滿水噴出去,已經很有智慧。這是六十年代我所見到的事。」

陳國華一生都在跟這些農人打交道,對於不同族群之間對技術高下的共識,似乎也有較中肯的確認。他的分享補遺了一段本地種菜技術隨移民引入的歷史片段,這個片段跟地區農作分布及下面討論的資材產銷也有牽連。

化肥菜和靚菜的分銷

常有上了年紀的人提及以前的本地菜,都說用大肥種的特別甜。陳老闆說,以前元朗所見,個個農場都會搭個廁所做大肥池,儲起糞尿作肥,可說是本地很傳統的一種肥料。如果自家大肥不夠用,原來可以去買。賣屎尿可以幫補家計,這種社會型態其實相當理想。

「那時元朗這邊,不像九龍有夜香車收,以大馬路為界,上面是水蕉老圍、白沙村到大棠,種田的多;下面是南邊圍、舊墟、大圍村,種田的人不多,所以會用桶收起夜香,待上面的人來買。後來化肥出現,上面圍村的人陸續沒有下來買了。元朗買大肥的故事,記憶中是我小學前的事了,是五十年代的事。不過有了化肥,他們依然有用自己的大肥池。」

至於化肥是如何引入,又是另一個有趣的故事。

「化肥出現時,可能我剛出世。但我記得圍村的人跟我講的,是唐人新村的黃三興最先引進肥料的。在大棠,發源地在水蕉新村開始。事實來的,但要問老大才知道了。黃三興是送肥給人用,然後農夫插牌子說此田已用了黃三興的紅肥。那時只有紅肥、尿素兩種。」

黃三興這種農資代理批發商以試用農田做櫥窗的推銷方法,大概很快便有「一個傳一個,一村傳一村」的推廣作用,農夫覺得方便,大肥漸被淘汰,其他肥料公司便陸續抵埗。

「那時黃三興賣了,就到嘉禾賣雙虎版,然後到趙錦興賣赫斯特化工,是德國肥,靚,連包裝也不一樣,有氣墊,可以防爆。最後到73年左右,蔡興利也賣肥料。」

我們好奇,化肥淘汰了大肥,陳國華爺爺那年代已在售賣的麩粉、骨粉等傳統肥料會少了人用嗎?

「其實不是多與少人用的問題,而是看成本和交菜對象。農夫有三批交貨客,一批交出長沙灣市場,這些大路菜一定不用麩粉這些靚肥;靚肥的菜直接給菜檔,大戶就用麩粉;第三批叫黑市菜,就有菜車來收菜,不經菜統處賣,送到長沙灣擺地攤,以前有這個市場,這批菜用肥一半一半。黑巿的貨車司機亦即他們的買手,他們幫你推菜,菜攤賣給家庭主婦煮食,其實用有機肥和化肥的菜,咬下去質感不同。還有一種,酒樓要買靚菜,是透過菜檔揀選過後才買,酒樓亦有買手到天光墟選菜,所以天光墟賣菜便不能用化肥,而買手在天光墟是會認農夫的。」

原來農夫用什麼肥料是視乎你想種出什麼質量的菜及分發去哪一種巿場;用化肥種,是犧牲了菜的質量,陳國華說化肥菜,硬得多呢。化肥是農資企業透過本地代理商批發,再由陳坤記這種零售店銷售到農夫手中;而麩粉則是一個本地農資生產的不同故事。

「當年有一間合興花生油廠,在青山道,磨完的花生麩,就是合興花生麩,叫合興麩,供應給很多香港農友。我們的運輸車到磨坊,磨完就運來鋪頭了。那邊整條街都要小心,全街都很滑的。你入到青山道範圍就可以嗅到,榨油是很香的。另外,就是上水的朋友,叫豐興油廠。豐興油廠那條街叫什麼,我不知道,在市中心,我在1990年之前仍有去那兒拿麩餅,拿到麩餅就車到力生磨坊,叫朱伯幫我磨,磨後車回來賣。過程就是這樣的。合興消失後,就是豐興。另一間叫梁貴記,在白泥的。梁貴記的貴叔,就是兩個圓筒,不知你有沒有見過街邊炸魷魚絲的兩個圓筒。他有一張枱,然後倒進花生,有運輸帶,會走的,花生倒入去就會壓扁。壓扁後,榨出來後,再壓扁。那就不是麩餅,是麩片。麩片有兩種賣法。除了磨,有回來後不磨,就這樣賣。這樣賣就不可以落菜,件頭大,落瓜,就可以,瓜頂得緊。落菜不方便,整塊pizza放下去會怎樣?會燒菜。最後就是梁貴記。最初合興,合興我們有幫他買, 『堅』料。豐興,百分百香港。最後就是梁貴記。三間都是賣麩粉,最『靚』的麩粉。」

今日,陳國華再沒有本地的麩粉賣,花生麩都從大陸磨坊入口,但質素遠不如從前本地的,抽起會聚手,因為溝沙了。像麩粉這種取自其他生產殘餘來作農業資材的作法,老闆還為我們細數了一些,不同族群的農友有他們承傳下來的技術,例如有人會用鴨毛、翅骨種西洋菜,掃管芴的「大種客家人」用翅頭(魚翅浸水後的骨)混大肥種菜心,南番順會用牛角衣(削成片狀的牛角)做肥。

在農友養隻鴨也會犯法的今日,中央屠宰後的鴨毛何去何從?我們還願意保護水源仍然充足的農田,可以浸鴨毛種西洋菜?相比之下,那個農業還未衰敗的時代,有農夫的社會就會是個「用得唔好嘥」的社會(今日有一個較抽象的觀念叫「環保」),當中那些生產殘餘的有機物,總有農田接收,除了種出的蔬菜較用化肥種的味美,也讓人看到地產地銷環環相扣的農業,為社會交織出一個物質充分循環的系統。永續可能性之豐富,像一個載滿不同族群傳統智慧的新界,那麼引人入勝。

傳統農藥的回路

說到農友治病蟲的資材,化學農藥引入後,大行其道,陳國華最初跟嘉禾要貨,天王星,是啤酒樽裝。到跟媽媽抽去掃管笏賣的,都是蔡興利的供貨,牌子記得有富士、雙槍、999、加力度、益農和萬利,蔡興利會送一些只裝四分一滿的試用裝,他和媽媽就讓農友試用作推廣。按陳國華的說法,我們理解農藥出現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政府的監管是跟不上的。五十年代陳坤要向醫務衛生署申請牌照營銷,蔡興利這些農資公司會帶你去辦申請手續,因為很多農友不識字。從農藥瓶上只有招紙、到寫上成份、再到附上警告標語,農藥商品說明監管是幾十年來的緩慢演變。不知道啤酒樽裡是些什麼,農友只看殺蟲成果。所以,天王星原來是DDT,拿去掃管笏推銷的是有機磷,後來發現對生態有害,都被禁售了。陳國華說,那時漁農處會派人來通知,若店還有貨,過了某個期限,便不能再售。老闆賣了這麼多年,也觀察得到,農藥新推出時效果好,因為要治的蟲還沒有功夫對付,但慢慢會適應。

從陳國華多年營銷農藥的經驗,我們似乎可以看出一點軌跡,化學農藥一是藥力漸給自然淘汰,一是投入自然後漸見意料不到的毒害而禁銷,以及終年研發推陳出新,意味一場跟自然永不終結的相鬥。

回想陳老闆爺爺時代只賣簡單幾樣農藥,魚藤、煙骨、茶仔粉,跟傳統肥料一樣,都是物盡其用的天然物。化學農藥引入後,煙骨在父親離開娛樂場上逢吉鄉後,已經沒賣,到有機農業出現,有農友通報消息,可從大陸入口,但要打很重的關稅,復賣不划算。魚藤(一種豆科植物),用的人一路減少,但沒有完全絕跡,因為一直還有花農要買來用,除了可治病蟲,主要是可令作物「爆軟」(長分枝)。三十年前魚藤從泰國入口,功效一流,之後只有海南島來貨,較短身,色水也不同,質量不如前。到有機農業出現,嘉道理農場向陳坤記要貨量很大,魚藤銷路算是復興了。

一粒菜種子的無遠弗屆

陳國華說,做農資生意,菜種利錢最好,然後是蟲水,最後是肥料。賣的菜種粗略可分兩種,一是可留種,一是雜交種。可留種是子代的特徵維持不變,故可一代接一代翻種;雜交種再翻種,就變得「古靈精怪」,不宜留種。陳國華依稀記得菜種巿場到了1970年代才開始出現雜交種。

「以元朗市場為例, 聽老前輩說約六七十年前,他們起初到香港之時,主要種禾、沙葛、番茄、梅菜、白菜也有。當年他們是自行留種。」

農夫可以自行留種,菜種行的生意如何做起?

「留種要花很多時間,留到最後一步也可能失敗,那便斷種。如果好彩你有朋友保留這些種子,你或者可以再種。若無,那就真的斷種,什麼都沒有。」留種有相當高的技術要求,天也有不測風雲,戰後社會需求本地蔬菜下,菜種公司的出現,在農民看來是一種合理的分工,分擔菜米斷種的風險。

「那時候開始有菜種公司進駐香港,蔡興利、黃清河,是最大兩間。後來黃清河分拆成大地,德生兩間公司。兩間公司(蔡、黃)原先在廣州做生意,戰後遷移到香港,都是經營批發。他們在廣州經營時,是去圍村收菜米,沒有自己的田留種。」從這裡可以看到,菜種行留種,最初依靠的資材和技術都在民間。

「到香港之後,菜種公司都是在大陸留種,到某個年代,就開始在台灣留,種子是自己帶過去的,那些叫子母種。當年他們在香港留了一小部份種子,再帶到台灣留,這是最初留種的過程。」

菜種公司這種做法是在分散風險,產業越大,越不能失手。所以後來公司規模一路發展,到1989年後移民潮開始就到了澳洲。他們有自家的農地和農夫專門留種,後來,育種地點遍布大陸、台灣、澳洲、東南亞及西班牙。陳老闆說,他們不會只依賴一個地方留種,若遇到問題,就可能一無所有。菜種公司供應穩定,對習慣購種的農夫來說,構成了一種長期依存的關係。

筆者雖然會自行留種,也有跟農友交換種子。然而,也的確會有一種依靠心態,如果留種出了問題,菜種公司會是種子的後備來源。不過農友間自行留種和換種,有時會留出名不經傳的頂級靚菜種子。陳國華提到一個已經作古的元朗農夫梁伯:「他種的通菜真是無得頂呀,薄殼、節疏,真的很棒。阿伯的種是自己從廣州留過來的,他在近山背村那邊,那個地方現在都已經建了高樓了,好像叫采葉庭。他的菜很靚,他會在天光墟賣菜,車子都還沒有推到墟那邊,客人會跑過去跟他買!」

不過,戰後香港蔬菜農業大規模發展,農民自行留種,看來絲毫無損菜種公司生意。我們問到陳老闆,七十年代雜交種子出現後,菜種的生意是否更好了?

「農夫留種的時間可以種兩批菜,以收益來說是不划算。雜交種子出現,對我們生意是沒有影響。耕種的過程上,對農夫來說,種子的價錢也是最卑微的。你找一個普通工人二百元一天,你二百元已經可以買一大包菜米回去。整個耕作成本上,人工第一、肥料第二,種子佔的比例只是很小。」

因此雜交種子出現,菜種公司的生意來說,才是意義重大。陳老闆舉例說,某菜種公司曾經有一批品質很好的菜心種子,另外的行家買了這些種子自行留種。種子公司為了保障自己的巿場利益,就開始研發一個雜交種的方程式,翻種會走樣,行家也得物無所用。因此,雜交種的留種方程式,是最重要的商業秘密。

香港菜種公司發展雜交種,同時開拓遍布世界各地的自家育種農場。香港農業式微後,菜種公司本地的銷路大減,三者交織出來的結果倒是大規模的擴充。舉例說,陳國華提到,大地是很大的通菜種子供應商,東南亞賣的通菜米差不多全是來自大地。漸漸,香港的菜種公司成為有規模的農資生產企業,現在已經是整個大陸種子生意的一個批發龍頭,以前原本供應香港的種子,現在行銷全國。一點也不誇張的說,現時華人吃的菜,極有可能來自香港菜種公司的種子,包括我們香港人,每天吃著超過九成入口自大陸菜場的蔬菜。

但種子始終不是無中生有的,我們溯本追源,起碼知道今日內藏高度商業秘密的菜種,很大可能來自於廣州或香港的農村民間。假想我們就是一粒菜種子,由以前圍村一個農民手裏,經菜種公司收集,帶來到由政經大勢促成一場「蔬菜革命」的這個城巿。這個城巿的農業發達,建立起菜種公司穩扎發展的土壤,體驗著「資本無國界」的乘風破浪,越過高山越過谷,最後散播到各國異地的育種場、批發集散地以及規模巨大的單一種植工業式菜場。深埋在地上,種子確是有遷移的欲望,卻未必想得到,隨便一走便是半個地球,中間牽扯了一段半個世紀的香港農業興衰史。

而我很可能在大半個世紀前,只是圍村一個小農種過年中兩茬主糧稻作,在冬天合時令才間作一轉,由一代代祖先悉心選種承傳下來的一粒靚菜米,一直扎根一處,日月反復交替,忘了天地何時。

接力,讓水再流田

筆者和同行訪問的朋友,習永續農法,陳老闆便教路昔日治病蟲的農人智慧:

「要治蟲,一個比較有機的方法,要不曬土,要不用水浸地,這些傳統方法很好。話說回頭,為什麼現在蟲害比較多呢?以前田地多,水從上田下田一直流下去;水好靚,水一流過田,什麼都沖走,現在不能做這個動作。你泵水浸水過格,電費也要交不少。這個環節做不來。這很好的,以前就是這樣水流田,就沖走了(蟲害)。」

從傳統浸田治蟲,我們還看到一村農夫在農地上的互相依存:農夫耕好自己一塊田,水流田,對其他田的農友都好。這裡舉一個反例,筆者在馬屎埔的田如遇大雨,浸田幾日水也不去,夏天瓜豆時有浸壞爛根。有加快去水的方法嗎?沒有。因為筆者一塊田的四周,差不多整條村都是地產商架起鐵絲網的囤積農地,生滿雜草,一田駁一田的水道淤塞,原本在田上一定會好好疏通水道的一村農夫都給趕走了,而你也不可能爬進去一一打理。一條農村的集體生命和社區人情,可以體現在一村農田水文的連繫。

我們提到,水塘興建會截斷農民的水源,在陳老闆看來,不是如此。他有不同客仔,分別是黃泥墩和小秀村的農友,都跟他說過,他們的村遇乾旱,打電話去水務局分區,他們便會派人開車上去把水閘打開,放水下來。水不再流田,他觀察到的原因是什麼呢?「破壞水源,就是有建築,有丁屋,堵塞了水路,把原有河道改變了,自然條水就不見了。」

陳國華有這個觀察,源自多次重返不同鄉村的意外驚覺。把車賣掉,多年來再沒有送貨,沒有什麼特別事,已經很少去昔日常到的圍村。偶爾上到山上圍村,記憶裏那些一望無際的一級一級梯田,一片一片魚塘,依山開闢,村裏水靚的河仔,彷彿一剎那變成眼前的敗象,放眼布滿貨櫃維修場,河仔截斷,去到往往就是一聲:「乜咁樣㗎?」陳國華的貨車停駛了,香港的農業同時給阻截了,水不再流田。

阻截我們香港農業的那些大陸菜、丁屋、貨櫃場、地產囤地、河道改築成的洪渠等,合謀阻截的是一種想像:務農確是可以謀生的。農地失去了可以用來耕耘營生的觀念後,破壞以出售以囤積,貪婪便得到極大解放的機會。

訪問到最後,我們問陳老闆:如何看菜種行的發展?

「越賣越少!就看有沒有年青人接力。我希望你們接力,是希望有田給你們耕。」

陳老闆的答案充滿矛盾的張力,的確,我們要復興農業,不是先擁有條件才去接力,而是先接力,條件才望可爭取,可以創造。這大概是當下向前展望可以有的最誠實的識見。

越賣越少!就看有沒有年青人接力。我希望你們接力,是希望有田給你們耕。